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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魏水華
頭圖 | 廚影美食
嘉祐三年(1058年),新任龍圖閣學士歐陽修來到江蘇淮安,檢查糧道工作,對這個地方的美食,歐陽修聞名已久,一直想來嘗嘗,
淮安人枚乘的《七發》,歐陽修在上學時就已熟讀,文章說這里有:“芍藥之醬、蘭英之酒、秋黃之蘇、白露之茹”;而歐陽修的同僚張耒,經常在他耳邊念叨家鄉淮安的“長魚美蟹”。
想象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來淮安考察十七天時間,歐陽修不僅沒吃到什么值得記載的好菜,連當地官員像樣的招待都沒幾頓。除了在糧倉倉亭草草舉行了接風和踐行之外,剩下都是尊貴的大學部士自掏腰包,在“僧寺”和“舟中”小飲。
簡樸。或者說難聽點,寒磣。
哪怕今天來到淮安,都能感受到土地富饒程度和經濟發展水平不相稱的簡樸,豆腐干、豆腐、蒲菜等稀松平常的食材,用一點點火腿、豬肉末、香菇、開洋吊出鮮味,精細加工之后,就變成了本地名菜。這在宴客習慣用“硬菜”的北方人看來,屬于“忽悠”“小氣”的行為,卻在淮安蔚然成風、習以為常。
更重要的是,以淮安為地理標簽的淮揚菜,代表了江蘇省,乃至代表了大陸國宴的門面。對于一個不是省會、不是直轄市的小地方來說,這是莫大的榮耀;當然,也常常意味著莫大的誤解。
淮安傳奇的飲食脈絡,源自哪里?
與淮揚并稱的揚州,也許是最不服氣淮安的,至今還有不少揚州本地學者,認為“淮揚菜”是“維揚”菜的誤寫,與淮安沒有關系。
但事實上,揚州的古稱“維揚”,正來自于淮河地區。《尚書·禹貢》把天下分為九州,對揚州的描述是:“淮海惟揚州。”意思是從淮河到大海的一大片區域,包括今天的江蘇大半、安徽大半、浙江、福建和廣東在內,都屬于“揚州”,
在中原七國爭霸的時代,南方開發程度很低,這種粗放的行政劃分,是符合當時社會條件的,
南朝庾信在《哀江南賦》里引用了這句話:“淮海維揚,三千馀里,”但卻把“惟“寫成了”維“,到了唐代杜甫詩里,不免將錯就錯,“淮海維揚一俊人,金章紫綬照青春。”在經過魏晉南北朝時期南方大開發之后,“維揚”成了俏麗江南的代名詞。
但在更早之前,淮安才是“維揚”地區最被人熟知的地方,
淮安的地理位置很特殊。上古地質運動在這里形成了一系列的凹陷,淮河水道由此經過,并形成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湖泊和復雜的水網,今天,這些湖泊雖然大部分已不復存在,但《太平御覽》《永樂大典》等明代以前的百科全書里,卻保存了它們的名字:富陵湖、破釜澗、泥墩湖、萬家湖等等,
對北方中原政權來說,復雜的水道意味著行船的便利性,這里是渡過淮河后,向南方進行征服、開發和管理的前哨站;對于南方割據勢力來說,這里又是向北擴張的主戰場,“守江必守淮”由此而來。
西元前486年,志得意滿的吳王夫差,為了北上伐齊、稱霸中原而開鑿了邗溝,起點在揚州,終點就在淮安,這是京杭大運河最早的一段,也是至今仍在使用的最重要干道。
憑借特殊的地緣格局,淮安的飲食習慣里,帶著濃厚的南北融合痕跡。比如軟兜長魚,取材自南方澤國隨處可見的黃鱔,細細去骨,用小快刀劃成長條的鱔片,在蔥姜水里汆熟,自然形成卷曲的兜,再用醬油、白糖、黃酒、大蒜子調成的芡汁來煨香,充滿了南方文化的精致細膩。
上桌前,則要另加大量蔥姜白胡椒,一勺注入靈魂的滾油“嗤”下去,濃咸張揚、香氣四溢,這種大開大合的做法,更接近山東魯菜的風貌。
淮安當地有一句俗語“一張淮安嘴,吃遍南和北”,這里的“一張“,既是量詞,代表淮安人包容南北的口味;又是動詞,代表在淮安,只需要張嘴一口,就能吃到南北兩邊的不同風味。
南北通衢,改個說法,也可以理解為四戰之地,
五胡亂華、晉室衣冠南渡,之后的兩百多年,這里成了反復拉鋸搶奪的必爭之地,“江淮之間,赤地千里”。韓信出生、封地的富饒之地淮陰,成了安置淮陰災民的淮安,
到了南宋,故事重演,淮安變成了宋金戰爭的主戰場。活躍在戲劇故事里的韓世忠夫人梁紅玉,就是淮安人。而她從青樓女到女將軍的故事,則集中折射了南北方戰爭時代,淮安地區百姓窮則賣身為妓,困則婦孺參軍的慘狀,
更可怕的是,金國女真族侵占北方期間,對黃河泛濫不加疏堵,放任自流,甚至人為引導黃河向南改道,荼毒南宋。為后來數百年黃河河患埋下伏筆,大片的中原良田變成不毛之地,而其中,受災最嚴重的就是淮安,南下的黃河河水奪取淮河河道入海,導致淮河大量河水無處傾瀉,在淮安附近泛濫,吞沒了原本大大小小、星羅棋布的湖泊。
煙波浩渺的洪澤湖,就是形成于那時。
相比之下,南宋把較為安全的長江以南地區視作國家基本盤,悉心經營。蘇州、無錫、湖州、嘉興、杭州等環太湖城市,很快從經濟、文化上超越了揚州,至于更北的淮安,則徹底退出了經濟中心的序列。
到今天,吳語方言里還有對淮安等地兩淮人的歧視性稱呼“江北佬”,認為他們不講衛生、不懂禮貌,這種有色眼鏡,來自歷代黃河河患之下,失去土地,來到南方謀生的兩淮窮人。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災難困苦,卻塑造了今天淮安人堅毅、隱忍的性格,和粗菜細做的飲食習慣。這種早先富庶,后來沒落的心態,與一直窮困的地區有著本質區別。
比如當地河湖中曾經隨處可見的水生野草“蒲菜”,本身沒什么味道。淮安人加一點點小蝦干在其中,半燒半燜促其入味,成就了口感堪比嫩筍,滋味濃厚如海鮮的開洋蒲菜,
再比如廉價的豆腐,擅長刀工的淮安大廚,會將它切成精致的菱形小方塊,加入惹味雞脯肉丁、香菜末、香菇丁、干貝、蘑菇等等,小火慢煨,直到滋味渾然一體,最后淋一層明油封住熱氣,看似平白無奇,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才知鮮掉眉毛,
語言學家許嘉璐說故鄉淮安的飲食“粗菜細作,于平凡中見功夫”,正是這種飲食觀念的生動概括,
在大陸這樣一個農耕文明社會,簡樸、清淡、細致、精潔而不奢靡,很大程度上意味著餐桌審美上的政治正確。而淮安先揚后抑的獨特歷史境遇,與大陸人追求的飲食理念不謀而合,最終成就了它在淮揚菜系,乃至大陸菜中非凡的地位。
《西游記》里對吃的描寫,也許是大陸古典小說里最具魔幻色彩的一頁,
一方面是單調的素齋,從大唐到西域,十萬八千里,食譜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白飯、蘑菇、香蕈、木耳、豆腐、面筋、芋頭、蘿卜,哪怕是西梁女兒國國王婚宴,都呆板得味同嚼蠟,
但另一方面,誘人的食物卻常常在不經意間出現:花果山的猴子們給孫悟空踐行,一大堆水果繪聲繪色,“金丸珠彈臘櫻桃,色真甘美;紅綻黃肥熟梅子,味果香酸”,甜美幾乎溢出紙來;豬八戒偷吃三清觀供桌上壯觀的供品,“饅頭足有斗大,燒果有五六十斤一個”,津津有味;隱霧山的樵夫為唐僧師徒三人做了野菜席,其中有“嫩焯黃花菜,酸虀白鼓丁。浮薔馬齒莧,江薺雁腸英……羊耳禿,枸杞頭,加上烏藍不用油”,一桌子春天的清新。
最過分的是,獅駝嶺的妖怪把豬八戒抓去,準備蒸過夜。還精心調了蒜泥鹽醋的蘸汁,打算第二天吃白切豬肉。不知為什么,看得人就饞了。
事實上,博覽群書、見識廣博,還通過科舉考試當上了縣丞的吳承恩,在十六世紀的知識體系下,不可能不知道大唐西域一行萬里的路程中,有各式各樣的飲食文化和巨大的烹調理念差異。但他筆下的味道,卻與《西游記》的情節一樣,走上了一條魔幻現實主義之路,
如果結合吳承恩的籍貫淮安,以及他所生活的時代明朝中后葉,就不難理解這種餐桌魔幻的由來,
在大一統的明清時代,淮安因為淮河、黃河、大運河三水交匯的出色水路交通條件,成為漕運指揮、河道治理、漕船制造、漕糧儲備、淮北鹽集散之“五大中心”。商賈貿易來這里搶灘,河道漕運官員在這里駐節,到今天,淮安的淮河、大運河“水上立體樞紐”,都是全亞洲最大的水運奇觀,
富可敵國的商人、官員們,帶來了大量的社會消費需求,也讓本就追求精細的淮安菜精益求精,
河漕總督官署菜,成為今天淮揚菜系最重要源流之一,比如雞糕、肉圓、捆蹄,這三種食物,其實頗有類似。雞糕是雞脯肉剁成泥后,加山藥蒸熟塑形成大方塊;肉圓是豬肉打成泥后,炸成小丸子;捆蹄則是豬蹄膀肉腌好灌進腸衣里,用繩扎緊,燉煮定型。
三者都是把原本的食材,做得不像原來的模樣,盡量好吃、且容易吃,滿足達官貴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要求,
另一方面,黃河、淮河頻繁的泛濫,讓普通社會階層民不聊生。根據解放初期的統計,淮河流域2億畝耕地中經常受災的有1.3億畝。作為三水交匯之地的淮安,是重災區里的重災區,
社會貧富差距拉大、階層撕裂也反映在飲食層面,淮安的平民小吃樸素、接地氣:茶馓其實就是油炸的面條,纖細油亮、又脆又香,材料不值錢,但淀粉和油脂帶來樸素的快樂,卻真能嘗到,
杠子面的精髓在于骨湯,幾根骨頭就能熬好幾天的量,讓再窮的百姓都能吃到肉味,至于肉絲、豬肝、拆骨肉、蝦仁、腰花、肚絲、長魚……這些豐儉由人的澆頭,則給了口袋里有閑錢人們更多的選擇。
淮安流行的淮餃,其實就是小餛飩。肉餡不太多,還要加韭黃青蒜,降低成本,保持噴香的味道,但皮一定到薄而透明,精致的模樣不可少,吃進嘴里順滑輕盈,幾乎不用嚼,就進了喉嚨,油炸的就更好了,酥脆爽口,油香四溢,對窮人來說,“假裝吃了很多肉”,淮餃是最好的選擇。
1949年10月,開國大典昭示了一個新時代的來到。大典當晚舉行了開國第一宴,元勛們吃了什么菜,雖然沒有留下文字記載,但根據北京飯店老職工們的回憶,宴席的菜單上,淮揚菜占到多半,
其中,包括水晶肴肉、軟兜長魚、大煮干絲、燒獅子頭和千層油糕。大家一直認為,這些菜“不很油、不很甜、不很咸,也不辣”,適合大多數人口味,
而選擇菜品的“總導演”,正是那位簡樸、睿智、文質彬彬、平和親民的淮安人,周恩來,
啥都不說了,我餓了
淮揚菜精髓湯湯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