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雅婷
編輯:木村拓周
從《小舍得》熱播到寒門博士畢業論文致謝刷屏,從“既然說到了 privilege”句式集體創作到在線教育資本競賽的緊急剎車……在 2021 即將過去的這半年里,教育和由教育資源引出的其他問題,正頻繁以不同面向,閃爍在社交媒體的輿論中心,
得益于此段多數人都曾擁有過的經歷,教育成為了我們社會發展中最為敏感的神經之一,
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本科畢業人數在同齡人數所占百分比幾乎每年都在提高:2010 年為 11% 左右,到 2019 年將近 26%。這意味著未來 00 后這一代人,幾乎每三到四個人里就會有一個本科生,相應的,研究所數量也在穩步提高,
但整體教育水平的提高,并沒有使得教育所引發的社會焦慮有所減輕,反而看起來一年比一年更甚,
我們被什么裹挾到了前置的競爭當中去?為什么到了可用之才越來越多的今天,“躺平”和“普通”又成為了一種令人向往的生活?在“內卷”話語被過分濫用的今天,教育的具體含義是否出現了巨大的變化?
我們采訪了三個25歲左右,畢業于大陸重點大學部,目前在教培機構當老師的年輕人。聊了她們正在從事的教育,她們所接受過的教育,以及教育對于她們的來說已經變化了的那些含義。
“很多人好像多認為是教培機構先販賣焦慮,所以家長才會去‘雞娃’,但現實是家長先去雞娃,再去雞老師,最后整個教培機構都在被家長雞,”
今年年初剛入職河北某教培機構的老師小亮,以及在大陸知名教培機構有三年教學經驗的月月,都不約而同向我們提到了這樣的說法,
這和大眾感知到的“資本運作規律”有所相悖。
《大陸合伙人》劇照
去年這個時候,疫情之下,在線教育成為水漲船高的“風口”行業,頭部企業接連完成大額加碼融資。然而在今年——許多人口中的“教育培訓監管之年”,受限于盈利和融資困難,在線教育企業宣傳投放規模有了大幅減少,逐漸從電梯間、候車站和長短視訊平臺淡出;5月開始,相關部門針對教培機構的虛假宣傳、超前學科培訓和課程質量等問題的一系列罰款,開始輪番出現在微博熱搜,
這個背景下,一種論調認為,在線教育和教培機構近幾年的野蠻生長是資本催生的,而針對教育競爭的集體性焦慮,很大程度也是資本競爭所制造出來的。
但小亮的經驗中,教育焦慮的根本源頭還是在家庭,不是教培行業。
小亮工作時間較短,教的項目是國中物理。按小亮的理解,國中物理知識點并不太難,剛上國中不久的小孩家長,應該也不像高中家長那樣焦慮,沒想到,“現實和電視劇比起來,就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每一堂課,都有許多家長選擇親自到課上旁聽,聽得比學生本人還認真,如果某位老師一時粗心說錯了某個答案,家長會立馬找到機構點名投訴,課前課后會有家長找到她,請求把剛說過的內容再和學生一對一重講一遍。像“我家孩子聽不懂物理課怎么辦”這種難以回答的問題,高頻率地出現在小亮每天的生活當中,她變著花樣地安撫。
高壓之下,小亮現在幾乎不敢看微信,生怕屏幕一解鎖,微信那頭家長們的焦慮就彈射過來,追著請她再給講講某某習題。
《摔跤吧!爸爸》劇照
另一位采訪對象月月,在北京海淀區任尖子班老師,很多學生都來自北京人稱“基礎教育之巔”的某所重點中學。她的經驗里則并沒有遇到特別多的雞娃家長,但一個班哪怕只有一兩個,也會迫使老師在工作之余,大量投入自己私人情感和精力。
最常見的是課后電話,月月經常會接到家長電話過來詢問孩子上課情況,“一打就是一晚上,最后必須是憋得一定要上廁所了,才會掛斷”。
小亮和月月,都屬于典型的 k12 老師,
k12 是一個教育類專有名詞縮寫,代指學前教育至高中教育的基礎教育階段,她們都是每周周中休息一天,除了教課,工作內容還會包括教研的部分,要自己出題、設計講義和制作課件。學期內的“996”,到了暑假還會再進一步升級,老師通常要每天上 8 小時左右的課,連上 7 天,休 1 天,為之算是一“輪”,一個假期基本都要連上四輪,
“我每年都聽說有老師在暑假上課上著上著就昏倒了。上課不是坐班,你不是能控制自己勞逸結合,可以發會呆看會行動電話那種,當老師就是要每時每刻都清楚自己到底在說什么,特別耗人精氣神,”月月告訴我們。
通常 k12 教師被認為是教培行業中最累的一個崗位,而針對出國留學需求的外語培訓則要相對從容一些,“性價比”高一些。
《放牛班的春天》劇照
但情況也在變化。
在大陸知名教培機構教托福的曉莉,曾經也覺得自己的工作狀態非常接近理想想象,托福教學的工作節奏有彈性,時間相對自由,收入理想。“淡季”時,一個月上 7 天課,她就能有近 1 萬左右的收入,
然而疫情開始的那個寒假之后,她的工作狀態有了明顯變化,“原來老師都是說少排點課,實在太累了。寒假之后的感覺是,一共就那么多班,總有老師沒有課上”,
疫情對線下業態影響巨大,機構對教師的考核也變得嚴格,再加上無法出國,考托福學生的數量斷崖式下降,曉莉的很多同事或離職,或轉向 k12,
像曉莉這樣留下來教托福的老師,授課基本都轉到線上了,曉莉現在要朝九晚五去坐班,接手領導給出的教研任務,晚上時不時還要再開直播課,每周只休息周六一天,
改變是逐漸的,以至于曉莉還沒有充分認識到自己當下的工作狀態距離最初的想象已經那么遠。采訪中經我提醒后,曉莉突然悟過來,“這么一說,原來我也是996啊”,
雖然工作壓力巨大,但對于家庭個體的焦慮,小亮表示理解:
“河北的經濟并不發達,教育資源又特別緊張,甚至說河北本地沒有雙一流大學部,好的教育資源和學生又都在往衡水去了,很多家長其實掙得就不多,也還是會拿出一大部分來讓孩子上各種各樣補習班,其實都是希望小孩以后能向外走。”
如果說低線城市“雞”的動力來自走出家鄉、向上流動,按月月的理解,一線城市重點中學的家長們“雞”的動力則是同儕壓力,
“越好的學校家長也越‘精英’,都希望孩子能上和自己一樣好的大學部。北京現在好中學很多又還是在講究素質教育,導致家長自己很著急,聽說別的同學在補課,他心里就受不了,時常還會攛掇教培機構開課。”
《墊底辣妹》劇照
月月教學的三年以來,遇到過一些本來很“佛”的小孩,突然就被隨機分到了重點國中,結果是小孩想不著急都不可能,“他已經知道了自己同齡人是什么樣子了,孩子和家長不可能會不害怕”,
在一般的認知和敘事中,“娃”在“雞娃”這個過程里,是完全被動的,主體性被剝奪的,但幾位青年教師向我們提供了相悖的經驗,
小亮班上的同學都很努力,“一個班三十人左右吧,學習成績真的差的人不會多于五個,你發現整個補習班的主力軍,往往都是那些成績特別好的同學”,
主要教尖子班,總在面對重點中學學生的月月,則感知更深刻:“我們小時候哪科差補哪科的想法,其實早就不是了。那會兒也不會覺得上個高中有多難。我帶的學生心智都更成熟,清楚自己為什么要來上課,他自己能想明白這個事情,能明白為什么課外時間不能被浪費,頭發絲兒都能透出機靈勁兒,很多英文篇目他們掃一眼就知道我要問什么,要考什么,這個文章在講什么,”
月月的分享帶出了兩個和多數人經驗相悖的認知:在北京這樣的城市,高中正在變得難上;另外,越是重點中學的學生,越是會把課余時間投入到補課之中,并且他們的主動性比想象的要高。
就北京地區來說,高中可能的確越來越難讀了。據北京市教委和發布中考政策自媒體“中考來了”所給出的數據,2021年北京初三在校人數約為9.2萬人,但北京普通高中的招生人數為6.2萬人。而根據這些初三學生的年齡倒推可知,他們絕大多數人是出生在 2006 年左右,和真正大規模的外來人口落戶進京還有一段距離,即初升高率在未來幾年大概率還會進一步降低。
《小謝爾頓》劇照
至于越是重點中學的同學就越是愿意上補習班的變化,我們延伸采訪了幾個畢業于省重點中學的95后年輕人,他們都表示自己很能理解這種情況的出現。這一方面既是因為上補習班能接觸到的同齡人更多,能滿足自己的社交需求。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們都深知,升學考試畢竟還是個選拔性的招生考試。
曾就讀于一線城市重點高中的小 A 表示,“學校不可能滿足所有人的發展需求,好的學校或許能讓多數人都考 650 ,但就是有更好的學生想要考到 700 ,想要考到 749,學校不能滿足的話,他們就是會找到機構來做針對性的輔導,對于這部分想學得好的同學來說,教培機構的存在確實是很必要的”,
“補習”這個詞語,正在失去過去我們理解中“補”的意涵,課外教培似乎正在成為一個純粹讓好學生更好的環節,
《風犬少年的天空》劇照
我們向教師提出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這些成績好的孩子,他們快樂嗎?
月月的回答是,“其實多數學習成績好的同學,他們都很快樂”,這既是因為學習成績本身能為自己帶來成就感和優越感,同樣也是因為,對于很多學習成績從小就好的小孩來說,他們更容易從學習這個事情本身找到快樂。
月月回憶自己的教學工作經驗,提到現在家長大多數還是在意孩子心理健康的。一些家長會小心翼翼問老師,現在補的課先停一停可不可以,而這種情況下反而是學生自己先站出來反對。
“很多家長都會犧牲自己的周末,專門就為了陪孩子補課,我見過那種家住順義,但不愿就近上課,早上六點起床趕到海淀,一呆呆一天,就為了看看海淀學生怎么學習”。在月月看來,見過了付出如此之多的家長后,怎么努力也很難提升自己的小孩或許才更容易感到痛苦。
“你就想想你自己吧,誰小時候會考得好成績了反而還不高興呢?”月月反問我說。
即便要應對看起來沒有盡頭的家長焦慮,以及繁復的 996 工作節奏和內容。但三位受訪的青年教培機構老師曉莉、小亮和月月,都在采訪中表示,她們其實比較滿意現在的工作狀態,青少年時期的她們想過成為物理學家和作家,但對此時此刻的她們來說,在教培機構當老師是自己能做出的最佳選擇。
月月在采訪中時常會把講臺比作舞臺,她喜歡自己的表現力得到認可的時候,也享受和學生的諸多相處細節,工作四年的時間里,很多學生在畢業后還是會和她保持聯系,她是發自內心的喜歡和她們相處的時刻,“很多孩子真的很好,有時候你看著他們真的想,這要是真是我的小孩該多好”,
《少年的你》劇照
巧合的是,曉莉、小亮和月月,都會在采訪中自稱甚至強調自己是“小鎮做題家”——出生在大陸三四線城市,上大學部前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把考上好大學部看作人生目標,抵達目標后又感到幻滅的一代年輕人。
這種“做題家”認同和他們現在從事教培工作,輔導更年輕一代人獲得在應試通道上獲得高分,產生了奇妙的反應,
曉莉的老家在山東一個四線小城,同樣是大陸聯考壓力最大的幾個地方,多的是由于礦產資源枯竭,重工業體系衰落而想要往外走的學生。
曉莉在采訪中提起,她高中畢業后基本不會再回想聯考時的經歷,“具體的部分我都忘記了,我考了多少分也不記得了,好像也是我自我保護選擇性遺忘了,就記得很痛苦”,這讓曉莉在去到北京上大學部之后也時常感到遺憾,不自覺地對比著那些聯考壓力不大的同齡人,想象他們所擁有的、能用以發展自己各項學習以外技能的時間和自由。
月月記憶中的沖擊則會更明確一點。她老家也在北方一個工業體系衰落的四線小城。在月月的記憶里,她一直是全校甚至全區成績都不錯的小孩,她從小就知道自己學習英語有天賦,不用多努力就能把語言學好,等去了重點大學部讀英文,第一節英語聽力就讓她感到了差距,到那時她才恍然發現,身邊同學一直都是聽 VOA 和 BBC 原聲新聞,她的聽力成績好是基于“英語周報”的好。
《風雨哈佛路》劇照
這其中,對“小鎮做題家”最有身份認同感的人是“小亮”,這個名詞幾乎貫穿在她整個自我經歷的解釋之中,
小亮說自己是來自湖北省“一個你絕對不可能聽說過名字”的小鎮。整個青少年時期,她的名字時常都會和數理競賽所綁定在一起,往往都還能取得不錯的名次和成績,小亮的聯考成績在整個湖北省的排名都很靠前,當時的她可以選擇絕大多數理工科專業,可出于喜歡研究物理,想要成為物理學家的夢想,小亮選擇大陸一所相當好大學部的物理專業,學習理論物理。
“所以說我是小鎮做題家,不是小鎮做題家誰會選這種天坑專業?”小亮調侃道。
在被錄取前,南京大學部的計算機系還特定問過小亮是否愿意過去學習,小亮拒絕了,一心只想去大陸理論物理學科排名前幾的大學部,
然而緊接著的,就是一段經典的天才墜落凡間的故事:大一大二,小亮已經自覺學不懂專業內容,但依然努力,每天都會學到夜里兩三點,執拗地認為憑借努力刷題,可以趕上課程進度,直到大三,這份執念在現實的反饋下放下了,小亮承認自己無法從事物理研究。
“我們學校我們專業的目標,就是為了培養科學家,不成為科學家,和這個學校就沒有太大關系了。”小亮回憶,在認知到自己難以繼續做物理研究這一事實后,小亮感到自己像學校的一塊“工業廢料”。
“這就是我上大學部最直觀的感受,我覺得自己就是在加工那些天之驕子的過程里,掉下來的一塊鐵屑。”
《心靈捕手》劇照
沒有理論物理學習背景的人或許會很難理解小亮的痛苦,這種不可能來得相當之突然,一個人怎么會在前十八年都被教育系統肯定,充滿著物理學家的可能性,在被錄取后幾乎是一夜間就被宣告出局呢?
小亮也給不出太特別的答案,“現實就是這樣的,競賽和高中物理和大學部物理都是完全不一樣的事情”。
放棄物理學家志向后,小亮畢業,在上海一個金融產業做了一段時間,雖然職位是產品經理,然而業務上銷售性質很強。她需要頻繁應酬,需要做自己不適應的事情,這讓她感到低落抑郁,時不時,無來由的眼淚會突然涌出,不知道自己漫長的物理求學經歷,最后為何給了她一個這樣的職業生涯,
轉行成為教培老師后,這種失落少了一些。自己的專業能一定程度應用,從出題、講題和設計知識點上,也能收獲接近于“做題家”的快樂,這種情況在老師同事并不少見,“很多同事都是小鎮做題家誤入了好大學部的天坑專業,至少教培老師是我們擅長的事情”,
今天回看漫長的求學生涯,小亮笑說,“好像小時候身邊的人都說過自己想要當科學家,但怎么只有我當真了?”
小亮的大學部同學也沒有都成為科學家,但大多繼續升學或出國,或者用轉專業再學習的方式,去探索自己擅長的事情,可就小亮個人的家庭條件來說,其實并不能毫無顧慮支持她繼續學業。偶爾小亮也會想,如果自己不是小鎮青年,能得到關于天坑專業的更多資訊,了解真正的理論物理以及學習理論物理的出路,或許真的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電影《百元之戀》劇照
那小亮會如何看待自己現在正在從事的工作呢?教育對于她而言為何不會被解釋成一種出生即注定好的選擇?從競賽走出的她,會如何面對自己想要靠競賽出走的學生呢?
回答這個問題的小亮幾乎沒有猶疑。她確定如果不是物理和聯考的話,她只會過得更加不堪:
“我可能會更走不出去,還在那個小鎮里,對這個世界的真相一無所知,最終不會有一個我現在這樣的人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所以我覺得,教育的本質不是說要通過教育去塑造一個人,而是在于教育能幫助你走上一條塑造自己的路,這就是我的想法。”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非常,不自覺的焦慮!!
焦慮這口鍋太大,教育機構可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