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向現實,落向人們各自的命運|周末讀詩


她來自比道路更遙遠的地方,

她觸摸草原,花朵的赭石色,

憑這只用煙書寫的手,

她通過寂靜戰勝時間,

今夜有更多的光,

因為雪,

好象有樹葉在門前燃燒,

而抱回的柴禾里有水珠滴落,

——《雪》(樹才 譯)

法國詩人博納富瓦在六十九歲時,以成熟的心智和精湛的詩藝,寫下了這首通透的短詩,它簡潔而廣闊,正如一場薄暮時分的雪,

雪,既具體又抽象,既真實又神秘,雪令人驚訝,甚而令人失語,雪令人想起諸多難題,不同的語言、不同的詩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對雪的邀請做出回應。

博納富瓦此詩中的雪,飄進漢語古典詩歌,又是如何被一個個詞捕捉呢?

撰文 | 三書

01

等待一場黃昏的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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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劉十九》

綠螘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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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天色變得清亮,一場雪已在路上,空氣中彌漫著雪的好意,此刻,僅僅等待是不夠的,你還想做點什么,款迎這場雪。

詩人白居易斟上新釀的米酒,點燃小火爐,“綠螘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這些普通的事物,在欲雪天,聚在一起,顏色如此明媚,感覺如此溫暖。

新醅酒和小火爐,為誰而備?為劉十九嗎?詩題叫“問劉十九”,意思是這首詩是寫給劉十九的。但劉十九當下肯定收不到,那么也必定無法赴約,至于他什么時候收到,能不能收到,與這首詩并沒有關系。

白居易并非真的在向他發出邀請。新醅酒、小火爐,名為呼喚他,實則為雪而備。晚來天欲雪,讓詩人想起了劉十九,而后才有了下面的“能飲一杯無”。這句詩的意思也不是叫他來喝酒,而是說此時我懷念你,

一片風,一陣雨,一場雪,甚至任何事物,都可能叫你不期然地想起誰。不需要解釋,這是生命的秘密。傍晚的雪意,仿佛劉十九發來的訊息,載滿往昔的回憶,

不該草率地聲稱,“這首詩表達了詩人與劉十九之間的深厚友情”,這種解讀對理解詩歌不僅毫無意義,而且還很有害,何以然?對主題的粗糙總結,對倫理精神的過度關注,都會構成對真正詩意的壓制。其后果就是在平庸的“標準”之下,你對這首詩并沒有什么感覺,因為先行的主題和倫理,已關閉了你的藝術感官,

真正的閱讀不是問“這首詩表達了什么主題”,而應該問“這首詩讓我感受到了什么”。哪怕是米酒的香味,紅泥爐的火光,或感覺到一場雪的來臨,憶起某年冬天的一件事,這才是閱讀的樂趣和旨歸,如果想獲得更“專業”的享受,那么不妨再問,這首詩是如何令我觸動并發我深省的(如果有的話)?

有考據癖的人會去考證誰是劉十九,會去了解他與詩人之間的交情,答案是劉十九是白居易任江州司馬時認識的一個朋友。白居易此詩作于晚年在洛陽時,遍閱其全集發現,在他汗牛充棟的眾多詩作中,為劉十九所寫只有兩首。由此很難斷定他們有“深厚”的友情,即便有,也并不能從這首詩看出,

更關鍵者在于,這首詩的好,并不需要深厚友情的支撐。一個詩人與他的朋友交情如何,他有多想念他的朋友,與作為未來讀者的你我有何關系?那顯然不是我們讀詩的目的,

這首詩的好也與劉十九無關,我們對它的喜歡不來自肝膽,來自那些美好的事物,那個雪就要來了的溫潤時刻,它讓我們的心微微一顫,

人在某個時候,想起某個人,哪怕僅有一面之緣的某個人,這樣的時刻本身就體現出人的生存情境,此一情境孕育出詩意。而在這首詩中,詩人、劉十九、新醅酒、小火爐,以及這場正在來臨的降雪,彼此之間構成豐富而隱秘的關系,我們讀詩的享受,正在于任由想象馳騁其中漫無目的地旅行,


夏圭《雪堂客話圖》

02

聽,它們在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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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雪》

已訝衾枕冷,復見窗戶明。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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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白居易的一首絕句,《問劉十九》捕捉的是雪意,《夜雪》當然是下在夜里的雪。雪落無聲,因此寫雪多以視覺,佳句如陶淵明的“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王維的“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寬”等,

樂天此詩寫雪卻始終不見雪,他一直在床上躺著,雪在外面下,怎么遇見這場夜雪的?

“已訝衾枕冷”,起得驚訝。大凡在久居北方之人,對夜雪都有過類似的經驗。雪和雨不同,夜里下起的雨以聲音將人喚醒,而雪靜悄悄地飄,睡眠中的人很難察覺,除非像這首詩里,人被凍醒。

凍醒之后,緊接著又一個驚訝:“復見窗戶明”,這才反應過來:下雪了。衾枕冷是從觸覺感知夜雪,窗戶明是從視覺,但不是直接看見雪,而是雪的反光,誠如博納富瓦詩中的“今夜有更多的光,因為雪”,

創意寫作傳授的要訣之一就是,用感官來具體描寫而不是用概括性的語言講述。感官具體包括五種感官,我們常常只記得用視覺,偶爾用到聽覺或嗅覺,感官描寫的好處自然是更具現場感。此詩前兩句即是例證。

然而,拋開寫作技巧這些事后討論,詩歌的好句皆來自詩人的直覺,即“文章本天成”。一個詩人的天賦在于,以直覺將本能的體驗顯現為比喻或形象,看似簡單自然,實則大藝無痕,直抵性命。通過衾枕冷和窗戶明,夜雪立刻被感知,帶著切膚的驚訝與新鮮,

知道外面在下雪,他沒有披衣出戶去看,似乎連窗戶也沒打開一下,半夜被凍醒,可見實在太冷。“雪夜訪戴”豈可人人為之?還是裹緊被子,竊聽雪的動靜吧。

夜深尤靜,靜得不像是靜。戛然一聲厲響,使人一驚,竹子被雪壓折。時而又一聲,又一聲,雪真大,雪仍在下,醒著,冷著,聽著,它們在下雪,在窗外,在夜的寂靜中,有大事在發生。

詩人隔窗聽雪,聽得雪已不再是雪,雪是今夜的訪客,雪是自空中不斷投下的信,是一首白色的詩,詩中沒有一個字。

《夜雪》寫雪,我們讀到的不是雪,至少不全是雪。我們讀到的是被雪凍醒的詩人,他在詩里聽雪,讀詩的人在雪里聽他。

古典詩歌多以意象見長,然此詩純寫細節。以細節取代意象,讀來更覺平實輕松,詩人對這場夜雪的本真經驗,也更為具體可感,


唐寅《柴門掩雪圖》

03

誰是風雪夜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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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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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長卿此詩的畫面上,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旅人。此人是誰?

沒想到一首簡單的詩,“學界”對此卻有很大的爭議,有人說夜歸的是詩人,有人說是詩人投宿之后聽見歸來的主人,還有人說都有可能,這取決于詩人聽到犬吠時是在室外還是室內。

其實應該取決于“柴門”,既然“柴門聞犬吠”,柴門便是詩人看見的,若是已投宿在室內,深夜聽見犬吠,知道主人歸來,柴門就只是想象。聽犬吠知主人歸,何必要添個柴門呢?難道是從犬吠的方位做出的判斷?

詩人冒著大雪在日暮時分,走到一戶山民家門口,想想當他看到柴門時的心情,再有犬吠,這不是天然好詩嗎?!

詩的寫作和詩的閱讀是兩回事,詩人想寫什么與讀者會讀出什么,結果往往很不一樣,詩句可能產生歧義,好詩也經得起誤讀,但有些讀法的確比別的讀法要高明,閱讀心得是否獨特,取決于讀者自身的心智。

想象冬日薄暮,下著大雪,一個旅人走在荒山里。你可以想象他的著裝,他肩上背著的行囊,他的長相以及走路的姿勢,甚至聆聽雪在他腳下嘎吱作響,這是催眠,也是通靈,也就是說,你可以藉文字成為那旅人。

暮色中,山色蒼而遠,你心里生起一陣緊迫感,急于投宿,看見人家了,因為天寒,本來就貧的白屋,顯得更貧。旅人的行走,與主人的居所,同在廣漠而荒涼的世界,

披雪而來,看見柴門,立刻有了三分暖。柴門也是家門啊,是可以過夜的人間。迎上來的犬吠,熱氣騰騰,心里頓時暖融融了。

接著再看“風雪夜歸人”,犬吠聲中,詩人照見自己的形象,也不冷了,大雪紛飛,都化作漫天的驚喜。


陸治《寒江釣艇圖》

04

一場最高虛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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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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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以四句詩,創造了一個絕對孤寂的世界。在那里,雪是唯一的景色,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千山與萬徑,鳥鳴與人蹤,都已絕滅,只剩下雪,

明末文人張岱在《陶庵夢憶》一書中,記曾在杭州時,大雪后某日,湖中人鳥聲俱絕,他乃乘一小舟,獨往湖心亭看雪,“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湖心亭看雪》)。世家貴公子的張岱,所見之雪景,溫柔而繁華,與柳宗元的《江雪》,氣質與體溫都不相同。

《江雪》的世界,雪鋪開的是無邊的冷寂,假如沒有獨釣寒江的漁翁,那就成了死寂,那便不成其為詩,而漁翁作為遠景,只是一個象征,你看不見他的面容,他也不發出任何聲音,沒有任何行動。“漁父”的形象,自先秦以來即象征著避世高人。坐在無邊的寂靜中,他的“獨釣”,也是其釣莫釣,

柳宗元此詩所寫,可以看作一個莊子式的寓言。那被雪熄滅的世界,那無邊清凈的天地,可看作他為自己心靈而創造的王國,漁夫作為他精神的化身,如孤傲的王者獨坐其中。這個王國當然是虛構的,乃至抹去世界的大雪,更是一場虛構,

大雪落向現實,落向人們各自的命運,正如一首大音希聲的詩,正如這首絕句,是一場以最高虛構實現的救贖,

為什么詩題叫“江雪”?雪靜止了世界,但別忘了江水仍在流,漁翁在孤舟上,孤舟在流水上,遠遠望去,只有雪。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李項玲。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2 条回复 A文章作者 M管理員
  1. 雪終究是要落的,但她蘊育了大地迎來了青春,你的春天還遠嗎?

  2. 一切的一切都是過眼煙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