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逃跑的那一刻,托爾斯泰依然故我,表現出性情中溫良敦厚的一面。作家、哲學家、“性情圓熟的老大人”,托爾斯泰還是一身俄羅斯舊貴族的風范,傳統美德在他的身上表露無遺。這些美德如璀璨的鉆石(可惜湮沒在物欲橫流的現代社會里),折射出諸多人性的光輝:從身體到靈魂,講求自潔自律;人前不說假話,人后不說壞話;謹言慎行,避免傷害他人感情。托爾斯泰年輕時狂放不羈,做過許多失心悖德、與家庭教養背道而馳的荒唐事,為此他一直愧悔不已,比及老年,托爾斯泰在懿德日隆的同時,性格中疾惡如仇的一面日益凸顯,忍受不了穢行污跡、流言蜚語,
在處理與夫人索菲婭之間的摩擦這個問題上,托爾斯泰的做法可謂無懈可擊,
他憐憫她、愛護她的令名,即便明知她的想法、做法有欠缺,也不會在任何場合指責她;他委曲求全,對她不合理的甚至是荒唐的要求,都盡力滿足;他忍受夫人的各種小脾氣,不小的脾氣比方以自殺相要挾等,他也忍了,他的寬容,有時簡直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連他身邊的人都覺得看不下去,但這不是首鼠兩端、不講原則,恰恰相反,這是一位注重操守、德行高邁的老人,為了息事寧人,一次又一次做出的讓步和犧牲,
就是這樣一位老人,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做出了離家出走的事;而對于索菲婭來說,這才是莫大的打擊。如她本人在日記中所寫,這不再是插在胸口的刀子,而是兜頭砍下來的斧子!
所以,車棚里的托爾斯泰最強烈的感受,就是恐懼。害怕索菲婭半夜驚醒,察探到情況后一直追出來,將他們一網打盡……到時候夫妻同室操戈、冷臉相向,一場令人痛徹心扉的爭執,在所難免,其實不用添這個亂子,雅斯納雅·波良納最近一段時間已經夠熱鬧的了,
無論情形有多危難,他從來都沒有閃避過……他把一切磨難都當作上帝對他的考驗,帶著一顆感恩的心,承受來自各方的打擊。可這一回,他承受不住了。他強烈希望好運能降臨到他的頭上,幫助他躲過眼前的一擊。
他心身俱疲,已經無力擔當。
是的。出走體現的不僅是托爾斯泰性格中勇敢的一面,也有怯懦的一面。關于這一點,他在給故交瑪麗亞·亞歷山德羅芙娜·施米茨—虔誠的新教徒和堅定不移的托爾斯泰主義者,昔日上流社會的名媛、今日寄居60俄里外奧烏辛尼科沃一間小屋中的托爾斯泰崇拜者—的信中抖摟得一清二楚。托爾斯泰騎馬外出的時候,經常順路看望她。因為他很清楚,他的造訪不僅給她帶來快樂,也給她帶來了人生的意義,10月26日,就在離家出走前兩天,正在他舉棋未定、心神煩亂的時候,他還向她提起過自己的憂慮。瑪麗亞當時的態度是完全贊成:“親愛的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她嚷道,“你只是一時軟弱,過后會好的。”“你說得對,”他附和道,“一時軟弱。”
這段軼事連同瑪麗亞·亞歷山德羅芙娜說過的原話,一并收錄在塔姬亞娜·利沃芙娜的日記中,有案可稽。不過在當天陪托爾斯泰散步的馬科維茨基的日記中,見不到有關這次對話的片言只字。瑪麗亞·亞歷山德羅芙娜后來面對《俄羅斯導報》的采訪時也說,列夫·尼古拉耶維奇那天沒提起出走的話題,“沒有吐露片言只字,”
10月26日當天,馬科維茨基也發現“托爾斯泰很虛弱,注意力很不集中”,在去施米茨家的路上,托爾斯泰還干了一樁“壞事”(他本人的措辭):騎馬趟過麥田,這個季節里地面潮濕,馬踏過會留下深深的蹄印,破壞莊稼,舍不得踐踏秧苗,卻舍得踐踏老妻?!很遺憾,托爾斯泰的思維就是如此。那些同情托爾斯泰,認定他的行為體現了人生至性、與家庭倫理無關的人們,也持這樣的態度和觀點。托爾斯泰擺脫了思想境界不在一個層面的妻子,可以理解,天才就是這樣;至于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要說可憐是有那么一點,這就是嫁給天才的代價。
這就是對托爾斯泰離家出走這一事件的普遍看法,這一看法也在俄羅斯文化圈內大行其道,這與伊萬·布寧這名吹鼓手吹出的風不無關系。為了尋找最后的歸宿,托爾斯泰離開了自己的家;一代思想的巨人,終于擺脫了物質生活的羈絆。“托爾斯泰的解放”,多么壯美的結局!也有不大中聽的說法:托爾斯泰離開雅斯納雅·波良納,找一塊無人知曉的角落迎接自己的末日;恰似嗅到死亡氣息的猛獸,逃出籠子,奔向原野。托爾斯泰出走沒幾天,這個耐人尋味的比喻,就出現在亞歷山大·庫普寧主辦的刊物上,
托爾斯泰的行為,并非意蘊豐富的壯舉;遑論風燭殘年的老人,最后做什么困獸掙扎。這是一位25年前就動念離開家庭,只因顧念妻子的情面而宿志未酬的老人,耗盡心血之后才踏出這一步,在生命力漸漸消失之際,家庭矛盾卻愈演愈烈,他看不到自己的出路,看不到家庭的出路。在健康狀況不容樂觀的情況下,他踏上了顛沛流離之路,他選擇的時間也不適合出行:10月的末尾,凄冷潮濕,面臨的是銷骨的冬日酷寒;在支持他出走的家庭陣營中,除了薩莎,誰都不知道他此行抱著什么目的,他所說的“徹底離開”是什么意思。跨出家門意味著死亡,但托爾斯泰還是選擇了出走,雅斯納雅·波良納,他自己的莊園里,他已經待不下去了,離家出走,原為一心赴死?這是著名產科醫生、多次奔赴雅斯納雅·波良納為索菲亞·安德烈耶芙娜提供手術服務的維·費·斯涅基烈夫教授所持的觀點。此人不僅醫術精湛,且智慧超卓、極具修養,托爾斯泰去世后,索菲婭飽受物議。在不少人的眼里,她是將丈夫逼出家門的不良之人,是托爾斯泰之死的幕后推手。為了安慰這位不幸的貴婦人,斯涅基烈夫于1911年4月10日復活節禮拜日給她寫了一封長信,其中分析了托爾斯泰離家出走的原因,并將其歸結為以下兩點:
其一,從生理學的角度看,托爾斯泰的出走屬于自殺綜合征的一種表現,他想
加快死亡的進程,“畢其一生,他都以自己強健的體魄與非凡的稟賦為依托,將肉體與精神鍛冶成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他的一切行為都達到了靈肉合一的完美境界,要將兩者完全割裂開來,那是不可能的事。看看他的舉手投足、坐臥起行,處處體現著個人的意志,換一種說法,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樣作為都經過深思熟慮,體現某種用意、傳遞某種思想……死亡既是肉體的毀滅,又是靈魂的消亡。對于靈肉渾然一體的人來說,靈魂出竅本身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沒法做到平心靜氣、安之若素……對于即將飛升天堂的靈魂來說,擺脫一身皮囊的羈絆,總需要一個艱苦的過程……”
其二,從純醫學角度出發,斯涅基烈夫將托爾斯泰的死歸咎于肺炎。“這種病的可怕之處,還在于能導致狂躁等類并發癥。”斯涅基烈夫在信中寫道,“如果把托爾斯泰連夜出走的行為與肺炎潛伏期病人的臨床表現聯系起來,籠罩在這一事件上的重重迷霧都會散開—急不可耐、在家門口迷路等,不可能發生在一個健康人身上。”
換句話說,托爾斯泰出走之夜,肌體已感染病毒,大腦受到損害,
斯涅基烈夫的一番話中,科學的成分和存心安慰伯爵夫人的成分各占多少,此處不便置喙。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托爾斯泰出走前夜精神狀態極差,身體也不大好。馬科維茨基的記載證實了這一點,托爾斯泰也在日記中寫道:他一夜“噩夢”連連,夢到跟妻子“爭斗”;有些夢亂得理不出頭緒,他當時在讀的妥思陀耶夫斯基的小說《卡拉瑪佐夫兄弟》中的人物居然出現在他的夢里,不過換上了業已作古的熟人的面孔,如尼·尼·斯特拉霍夫,
出走前不到一個月時間內,托爾斯泰一度發病,與死神擦肩而過。10月3日,他全身抽搐,雙手亂刨亂抓,這種表現與瀕死之人極為相似。時任托爾斯泰秘書的瓦連京·布爾加喬夫回憶當時的情景,寫下這么一段文字:“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睡著了。直到7點鐘還不見他醒來,大家只好開飯。舀完湯,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起身察看了一遍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的動靜,回來的時候說,當她走近丈夫的臥室時,聽到房間里傳出擦火柴的聲音,她推門進入屋內,看到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坐在床上;看到她進門,還問了時間,問大家有沒有吃飯,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當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老人的眼神有些異常:‘兩只眼睛黯淡無光,沒有一點氣……這是發病的征兆。一旦出現這樣的眼神,我知道他又要昏過去了,這種情況以前就出現過多次。’”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的兒子謝爾蓋·利沃維奇、侍仆伊里亞·瓦西里耶維奇、馬科維茨基、布爾加科夫、托爾斯泰傳記首席作者巴·伊·比留科夫一齊趕到老人的房間里,
“老人仰躺在床上,右手在被子上摸來摸去,5根指頭屈曲虬結,仿佛握著一支羽管筆,他緊閉著雙眼,眉毛擰成一團,兩瓣嘴唇不停地顫抖著,看上去非常難受……然后……然后托爾斯泰開始抽搐,他橫在床上的軀體抖抖索索、戰栗不休,兩條腿整個失去控制,直挺挺伸在被子外面。杜尚抱住老人的雙肩,我和比留科夫為老人捶腿,老人前后抽搐了5次,其中第4次最為嚴重:他的頭從枕頭上滑了下來,身子在床上打了個橫,一雙腿耷拉到另一側床沿的下面。
“索菲婭跪倒在地板上,將丈夫的腿抱在懷里,一張臉貼在腿上,她一直跪在那里,直到我們將老人的身體扳轉到床上睡好。“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嚇得不輕,令人心生憐憫。我親眼看到她仰望著天花板,一只手慌亂地劃著十字,嘴里喃喃禱告著:‘上帝!這一回別讓他走!這一回別讓他走!’而這一切不是做給別人看的,是我在打字室偶爾撞見的。”抽搐過后,列夫·尼古拉耶維奇開始說胡話,數一些互不關聯的毫無意義的數字,癥狀跟在阿斯塔波沃發病時的情形完全一樣:“4、60、37、38、39……”
“托爾斯泰發病期間,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反應強烈、令人動容,”比留科夫在傳記中寫道,“她受到了驚嚇,張皇失措、楚楚可憐,當時在房間里的男人都攢聚在床的周圍把持托爾斯泰,防止他抽搐時從床上摔下來;而她跪在地上不停地禱告著,翻來覆去念叨一句話:‘上帝,可憐我,原諒我的罪過!不要讓他死,是我把他害成了這樣!保佑他熬過這一回,不要把他從我的身邊奪走!’”
托爾斯泰發病時,索菲婭確實有過負罪感,她本人的日記中也有述及:
“抱著丈夫那兩條戰栗不休的腿,對失去他的擔憂,使我深感絕望。愧悔自責、狂熱的愛情和祈福的話語,如滔滔江河,在我的心頭奔涌,只要他能活下來,讓我有機會修復由于自己的過激行為給他造成的傷害,使我良心稍安,我愿意付出一切代價,”
此事發生前不久,索菲婭跟薩莎、費奧克利托娃有過一次大吵,并將女兒逐出了家門。薩莎回到與雅斯納雅·波良納相距不遠的契里亞琴卡,她自己的家就在那里,托爾斯泰對這件事一直耿耿于懷,薩莎跟他走得最近,是全部子女中他最寵愛的一個。這個女兒對他提供的幫助和支持,堪與布爾加喬夫等量齊觀,母女交惡是托爾斯泰發病的原因之一,對此索菲婭和薩莎心照不宣,所以災難過后的第二天,她們就講和了。
薩莎在回憶錄中寫道:
“一走進前廳,我就聽說母親在找我,
“‘她在哪里?’我問身邊的人。
“‘在門廊里,’
“我走出前廳,看到母親穿著一件長裙,站在臺階上等我。
“‘你愿意跟我說話嗎?’
“‘愿意,我還要向你道歉,對不起!’
“她抱住我,一面親吻一面念叨:對不起!對不起!我也吻了她,試圖用溫言軟語安撫她的情緒。
“我們站在門口說著話,有人從我們眼前走過,好奇地打量著我們,我感到不大自在,請求母親進屋再談。”
托爾斯泰離家出走,只是為了響應死亡的召喚,為自己尋找歸宿—這是不是一個毫無事實依據的謊言,一則只有鐵石心腸的人才能編造出來的神話?這一點值得懷疑,站在托爾斯泰本人的立場上,設身處地想一想當時的境況,他出走的動因,也許正是為了求生,為了躲避抽搐而死的命運。
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的行為使老人的心頭蒙上了一層厚重的云翳,倫理觀念的煎熬和恐懼夾雜在一起的云翳,馬車漸行漸遠,恐懼旋走旋消,離鄉背井的托爾斯泰,卻一直在耳邊回響著良知的聲音。
馬科維茨基在日記中寫道:他們一行駛離家門,穿過村子,踏上通往遠方的公路,托爾斯泰一路“沉默寡言,神色黯然,情緒還不大穩定。他斷斷續續地嘀咕著一些道歉的話,似乎對拋下索菲婭心有不忍”。現在面臨的問題是:“下一步去哪里?”
當他們登上火車,在一間單獨的二等車廂中坐定之后,火車啟動了,他知道索菲婭再不會追上來,一時如釋重負,高高興興地說了一句話,說他很好。不過好情緒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大家熱完咖啡,剛喝下不久,托爾斯泰又念叨起來:“不知道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現在怎么樣了,我可憐她,”
這是托爾斯泰最后的日子里打不開的心結,一直折磨他到失去意識的那一刻。
對晚年托爾斯泰倫理道德觀念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他無法擺脫良心的譴責,不畏不避,將壓在自己肩上的十字架背到最后一步,這是托爾斯泰觀念的基石;可他的出走行為,分明就是推卸這個責任,聲稱托爾斯泰離家出走是尋死,為了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為了釋放不死的靈魂,就他25年素懷的愿望來說,持這種觀點不無道理。但愿望和現實是兩回事,注重倫理的人,不會為一己之私犧牲他人的利益,
從雅斯納雅·波良納到夏莫爾金,托爾斯泰還有機會改變初衷、折返家園,但他并沒有回心轉意,而是不斷地催促旅伴,在離家的路上越走越遠。當時他已經騎虎難下,內心深處經受的煎熬,只有他自己知道。
托爾斯泰當時的心態,從他寫給妻子的三封信上可見一斑。第一封是告別信,他著意強調了離家出走的道德原因:“我已無法忍受這種奢靡的生活,唯望跟別的老人一樣,避開塵世紛擾,獨自度過余生。”
這封信字里行間滲透著托爾斯泰對妻子的愛惜之情。他寫道:“謝謝你48年的忠誠陪伴,并請原諒我的一切過失;如果說你有什么對不起我的地方,我也一并表示諒解,”
這封信情真辭切、扣人心弦。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特點,考慮到有可能公諸世,托爾斯泰在這封信上下了不少功夫,起稿三次,字斟句酌,可謂用心良苦,這封信是托爾斯泰留給妻子的“精神遺產”,她完全可以拿出來向世人展示,借以剖白自己(事實上她也這么做了),托爾斯泰此信之大旨,無非是撇清妻子與他出走這件事的干系:他只想離開雅斯納雅·波良納,而不是要擺脫她;貴族生活與他的世界觀背道而馳,他已經過不下去了,
也許托爾斯泰的心里還暗藏著一段機宜:有這封信充當擋箭牌,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心下稍安,不會再抓住他不放,到處打聽他的下落,并做出有傷體面的事。后來得知妻子痛不欲生,幾次三番要投湖自盡的消息,加上妻子雪上加霜的來信:“親愛的列沃奇卡,快點回家來吧!別讓我第二次自殺!”—他知道,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他也走不出妻子的陰影,他于是決定敞開胸臆,將第一封信中未予明確表達的意思說出來。、
托爾斯泰寫于夏莫爾金的第一封回信用詞相當尖刻,最后并沒有寄出去,“我們現在見面有害無益,這層意思我在第一封信中已經做了明確表達。眾所周知,亦如我所想,我見不見你,遑論回不回雅斯納雅·波良納,跟你自殺沒有任何關系!”
正式發出的信措辭溫婉多了:“我理解你悲痛欲絕的心情,我也知道你不會真正跨出那一步,這跟你是否遵從我的意愿、滿足我的要求無關,是你淡泊寧靜、理智平和的人生觀不允許你走極端,沒有這些,我們多少年的共同生活就無從談起。
以你目前的狀況,我再回到你的身邊,這無異于放棄生活,我覺得,我沒有權利做出這樣的舉動。再見,親愛的索妮婭,上帝保佑你。生命不是笑談,我們不能肆意踐踏;生命的意義,不是用時間的長短來度量的,我們剩下的日子,也許比度過的歲月加在一起還重要;讓我們善自珍重,過好余生。”
只為不死在家里,托爾斯泰才選擇了出走?如果在托爾斯泰的心目中,對喪失自控能力和大腦意識的荒唐死法的恐懼完全等同于自殺,那他選擇走這條路就是合情合理的。
托爾斯泰不想死得這么窩囊,他想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依然保持清醒的頭腦。
對他來說,這比擺脫貴族生活的藩籬、實現融入大眾行列的愿望來得更強烈。
在夏莫爾金,當薩莎問及父親對拋下妻子不管的行為是否有過歉疚時,托爾斯泰反問道:“在只有一條路可走的情況下,誰會后悔自己的選擇?”
托爾斯泰在跟自己的妹妹—夏莫爾金修道院的修女瑪利亞哈拉時,曾經對自己的行為做過詳細解釋。當時在場的還有另一個人,瑪利亞的女兒,帶有列·尼·托爾斯泰外甥女兼親家雙重身份的伊麗莎白·瓦列里亞諾芙娜·奧勃良斯卡婭(列·尼·托爾斯泰的女兒瑪莎嫁給了伊·瓦·奧勃良斯卡婭的兒子尼古拉·列昂尼多維奇·奧勃朗斯基),伊·瓦·奧勃良斯卡婭身后留有一部關于母親的回憶錄,1910年10月29日發生在瑪麗亞·尼古拉耶芙娜修道室中的談話,是其中最重要的內容之一。
“他身心兩方面經受著怎樣的磨難,一眼就看得出來……談到他最近那次病情發作,他說:‘再有這么一次,我性命不保。就這樣死去沒有什么不好,因為我沒有意識,感覺不到肉體的痛楚,但我想清醒地死去。’
“說到這里,他哭了……媽媽說出了自己對整個事件的看法,她說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也有病,他思忖片刻,說道:‘是的,是這樣,但我有什么辦法?解決問題是要花大氣力的,這個我沒有,我只能一走了之。現在我想利用這次機會,開啟新的生活,’”
托爾斯泰的話一經他人特別是有個人利害關系的親屬轉述,難免會變味,需要援引大量資料,用批判的眼光審視比對、探幽析微、去偽存真,即便托爾斯泰本人,也不一定洞觀全局、了解事實真相。下面這段話出現在他本人的日記中,記錄時間即在10月29日他與妹妹的談話之后:
“一直在想辦法擺脫我和她(索菲婭·安德烈耶芙——作者注)之間的困局,實在又無法可想。無論如何,辦法總是有的,但不一定是你想到的,”
《列夫·托爾斯泰大傳》,(俄)巴維爾·巴辛斯基
北京時代華文書局 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