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擺渡人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不反對,孩子得這個病沒辦法,我們都努力了。”父親最終做出決定,男孩捐出心臟、肝臟、腎臟、肺臟和角膜,挽救了5個人的生命,還讓盲人重獲光明。


器官獲取手術,受訪者供圖

文 | 新京報見習記者 彭沖

編輯 | 左燕燕 校對 | 吳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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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劉源仍能清晰地記起,自己協調一名15歲男孩捐獻器官的場景,

因為腦膠質瘤,男孩做了幾次手術,效果都不理想,已經出現腦死亡。去見家屬之前,劉源內心很忐忑,應該怎么勸說,門是開著還是關著,發生沖突怎么逃跑,他都想了一遍。

但當孩子父親站在自己面前時,劉源還是開不了口,只聽著這位父親回憶男孩和家人的感情,還有考卷上的一個個好成績。到了飯點,兩人來到一家涮肉館,要了一瓶二鍋頭,

幾杯酒下肚,孩子父親紅了眼眶,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不反對,孩子得這個病沒辦法,我們都努力了。”父親最終做出決定,男孩捐出心臟、肝臟、腎臟、肺臟和角膜,挽救了5個人的生命,還讓盲人重獲光明。

作為北京佑安醫院的一名器官捐獻協調員,死亡,是劉源繞不過去的話題。

他每日奔走各地,尋找發現潛在的器官捐獻者、向家屬宣講器官捐獻政策。在即將失去親人、陷于悲痛中的家庭面前,他一開口,迎來的可能是質疑、冷眼和咒罵,

但人們的觀念在不斷變化,以前,劉源的成功率不高,現在,10次協調能成功5次,工作六年來,他已成功協調310余例器官捐獻,自己也已簽署了器官捐獻志愿書。

今年是大陸器官捐獻工作開展十周年,全國累計器官捐獻志愿登記已達251萬人,完成公民逝世后器官捐獻3萬余人。但據統計,每年因終末期器官衰竭而等待移植的患者約有30萬人,缺口依然很大,

這讓劉源對這份工作的信念更加堅定。

“挽救了需要器官的病人,雖然我不認識,但是有意義,”

尋找潛在的器官捐獻者

10月30日17時06分,首都醫科大學部附屬北京佑安醫院,

一臺耗時一個半小時的器官獲取手術剛剛結束。根據此前電腦系統的匹配結果,取出來的兩個腎臟和一個肝臟,將分別被移植到三位患者體內。

從手術室里走出來的,除了醫生,還有器官捐獻協調員劉源。他并不知道哪三個患者的生命將因此“重啟”,但他熟悉手術臺上呼吸停止的人,還有面前流著眼淚的家屬,

2014年以前,劉源還是一名肝膽外科醫生。

他見過很多重癥病人眼巴巴等著器官移植來救命,但最終也盼不來一個機會,“沒有器官,有再好的醫術(醫生)也無能為力、無濟于事,”

那年11月,劉源放下拿了11年的手術刀,成為北京佑安醫院的一名器官捐獻協調員,這算是一個新興職業,其中一個重要職責就是發現潛在的器官捐獻者。

但尋找器官的路并不好走,從2015年1月1日開始,公民自愿捐獻是唯一的合法來源,但老百姓幾乎沒聽說過,甚至很多醫護人員也不理解,

“病人到這種狀態,家屬往往很悲痛,誰還和他們去談論這種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避免醫患之間產生矛盾,醫生往往也很抵觸,

劉源決定先讓醫護人員改變觀念,讓他們參與進來。法規對器官捐獻者的要求是:達到腦死亡狀態或者臨終狀態,但器官功能還相對完好,

這種病人往往在各個醫院的重癥監護室里。

成為器官捐獻協調員的第一天,劉源就跑了多個醫院,通過同學和朋友介紹,認識了重癥監護室的醫生和主任,他這樣告訴醫護人員,和家屬提器官捐獻時不要不好意思或難為情,而是站在家屬的角度,抱著來幫助家屬的心理,

重癥監護室里,有的病人已病情危重難以治愈。患者家屬處于兩難的境地,還要承受著經濟和心理上的雙重折磨,繼續治療下去,看不到希望;可若是直接選擇放棄,既不人道、親情上又難以割舍,

“現在,器官捐獻為危重病人增加了一個選擇,對病人來說是一種生命的升華和延續,對社會來說是有意義、有大愛精神的,也能挽救更多病人的生命,”劉源說。

通過醫生提供一些潛在的案例,做一些前期溝通的鋪墊,如果家屬不排斥,劉源和團隊其他成員會再去跟家屬做進一步的溝通。這樣一來,家屬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協調成功率也會高一些。

“坐外面的位置,方便跑”

“器官捐獻是自愿的,我來的目的只是和您講清楚器官捐獻的政策和流程、您的權利和義務。最后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是由您全家做出的理性決定,我們是尊重的。”

六年來,每次見到病人家屬,劉源都會重復這段話。而和家屬的溝通,也是整個器官捐獻協調過程中最中心、最重要的環節。

“做這份工作很考驗溝通能力,也需要一定的社會經驗和體驗。”劉源接觸的家屬來自各行各業,有大城市里學歷高、收入高的精英,也有來自偏遠山村的農民,“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溝通方式,要與對方找到一個心理上的共同話題和目的,”


劉源辦公室里心理學、溝通相關的書籍,受訪者供圖

劉源辦公室的書柜上擺滿了溝通、心理學相關的書籍,他常常要翻一翻,

在他看來,和家屬的第一次見面至關重要,“如果初次溝通不成功的話,可能就沒有再次溝通的機會了。”為了能贏得家屬的信任,交流過程中,劉源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談吐和舉止,“衣著要整潔得體,不論是語言還是非語言方面的表達,都要注意營造親近感,”

他還記得自己接手的第一個潛在案例,那還是2014年,一個單親家庭的15歲小男孩,因為腦膠質瘤做了好幾次手術,但效果不理想,孩子已經出現腦死亡,

去見家屬之前,劉源內心很不安,他不知道小男孩的家屬是什么樣的心理狀態,也不知道自己會被問到什么樣的問題,

當時,全國還沒有統一的捐獻流程和法治框架,劉源是摸著石頭過河,他怕出現意外情況,家屬坐哪里,自己坐哪里,門是開著還是關著,發生沖突的時候怎么撤離,怎么逃跑,他都在腦子里想了一遍。

“我想著要坐外面的位置、靠門的地方,這樣萬一起沖突,方便跑,”劉源說。

經歷打擊、瀕臨崩潰的人往往很難相信科學的判斷,更有家屬會對劉源惡言相向。每天都和眼淚、抱怨、失望、咒罵等等負面情緒打交道,這難免會讓人感到壓抑,

“負面情緒全灌到我們耳朵里了,但我們的正面情緒輸送不到他們的腦子里。”這些困難考驗著器官捐獻協調員對挫折的抵抗力,

工作淘汰率也很高,很多人做半年或一年就干不下去了。劉源咬牙堅持下來了,他會給自己一些心理暗示,“不能敏感,要想得開,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實在不行,他就邀同事喝頓酒,飯桌上互相吐吐槽,發泄一下,但最能支撐他的,是他對這份工作的信念,“去挽救那些需要器官的病人。”


劉源在和家屬溝通。受訪者供圖

“印象深刻的都是那些失敗案例”

“成功的案例都很相似,讓我印象深刻的都是那些失敗案例,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可能是我們的原因,可能是家屬的,也可能是病人本身的。”

相比起成功,劉源遇到的失敗太多了,

他曾連夜趕去郊區的一個小村子,到達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偏遠的村莊里一盞燈都沒有,幾個高大魁梧的病人家屬出現在他面前,把他請進屋,劉源戰戰兢兢地和家屬聊了數小時,也沒能勸服對方。

有的器官捐獻因為捐獻者病情的好轉而中止。

為了全力挽救器官,捐獻者被轉到北京佑安醫院后,醫生會進行不計成本的治療,“每年都有一到兩個病人因此有了好轉的跡象,不再符合器官捐獻的要求,”這樣的“失敗案例”讓劉源很有成就感,“雖然沒有捐成,但是救了一個人。”

但有時候,捐獻者病情的突然惡化也讓劉源措手不及。

他遇到過一位來北京打工、因意外而重度腦損傷的小伙子,病人家屬是寧夏的農民,劉源和他們艱難溝通兩個星期,“說話都聽不懂,方言很重。”終于,父母全部同意,劉源剛剛松了一口氣,重癥監護室就來了電話,“病人不行了,”

這是一份要和時間賽跑的職業。有時候,明知介入的時機不合適、不合理,他還是要硬著頭皮去創造機會,“如果等家屬平靜下來再去提的話,病人可能失去了捐獻的價值,器官功能衰竭了或者去世了。”

曾經,身強力壯的年輕人突然遭遇車禍而腦死亡,一個原本幸福的家庭猝不及防地被悲痛淹沒,劉源先是安撫,最后問出了口,

意料之中的,家屬情緒很激動、也很不理解,“我們都這樣了你還跟我們提這個干嘛啊?我們還想治療呢,你提這個是不是不想給我們好好治了?”

“一個很重要的原則就是,器官捐獻不能影響病人的治療,病人的去世和器官捐獻是沒有直接關系的,”面對家屬的誤解,劉源會耐心地解釋,

他也不斷地反省自己,在這些失敗的案例中摸索著經驗,“我再努力一點,再注意一下細節,再表達清楚、明確、清晰、肯定一些,再多去見兩次面,可能就會成功,”


器官捐獻協調員劉源,受訪者供圖

生命的價值

劉源有一個書包,里面備好了他平日吃的藥、一次性的牙刷、水杯等,“隨時來電話,隨時有潛在案例,隨時提起包就走。”

這份工作沒有固定的時間,劉源每天總是電話不斷,曾經很喜歡打乒乓球的他也已告別球拍多年,他笑笑說,“我們這一行很難發展什么愛好。”

他最輕松的時刻,就是夜里十二點,妻子、兩個兒子都睡著了,他喜歡躺在沙發上看會兒電視。奔波輾轉的人,最享受靜謐夜里、小家庭的安寧和幸福。

“當你體驗了那么多家庭的悲歡離合之后,你就會對你的家庭格外珍惜,”劉源遇到過的最小的器官捐獻者只有7歲。在和孩子父母溝通時,劉源不住地流眼淚,“我也有倆兒子。有了孩子后就覺得,孩子真的不能出事,我們做父母的承受不起,”


器官捐獻協調員劉源。受訪者供圖

如今,劉源已是不惑之年,他也經歷過生離死別的痛苦。2016年,他的阿么去世;去年,他的表哥去世,在和病人家屬溝通時,劉源更是能感同身受。

個人生命的逝去是整個家庭的痛苦,可能整個家的命運都會因此改變,這份工作做久了,年輕氣盛時的小脾氣,跟家人較勁、任性的小毛病,全都沒了,他越來越體會到,一個人的生命不是自己的,而是一個家庭的。

“把家庭照顧好了,保護好自己的健康,只要為家庭、為社會做了貢獻,真到死亡那天,才能不留遺憾,”

見慣了生死的劉源覺得,死亡是一種自然規律和輪回,他更在意的是,死得有沒有價值和意義。而在做這份工作之初,劉源也簽署了器官捐獻志愿書,

像劉源一樣主動登記、愿意在死后捐出器官的人也開始變多,

這幾年,劉源明顯感覺到了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尤其是在北京,“人們開始接受這個事情了,尤其是年輕人,情況比之前好多了。”

以前,劉源的成功率不高,10個里能有兩三個成功案例,現在,10次協調里能成功5次,

11月初,在北京佑安醫院東側的那間器官捐獻管理辦公室,又有病人家屬推開門,和劉源面對面坐下來,劉源耐心聽著家屬講述自己的顧慮,他和他的團隊,以及全國各地像他一樣的器官捐獻協調員,正在為填上大陸器官移植需求缺口而努力。

他們是死與生之間的中介,是生命的擺渡人,

洋蔥話題

你覺得未來會有更多器官捐獻協調員嗎

4 条回复 A文章作者 M管理員
  1. 應該可以要求無償獻給受捐人使用

  2. 捐,無償;用,免費嗎?
    真不懂,勿噴。

  3. 免費,你怕是活在夢里

  4. 我也愿意捐獻,但是想著最后還要被別人去倒賣一把覺得太不爽了[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