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湖悠悠》里「寫詩」的大頭詩人

「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就像初入江湖的小毛頭,武功還沒有融會貫通,花拳繡腿,沒有章法可言,騎了個小毛驢。」——《江湖悠悠》制作人大頭詩人是這么形容自己的。

但像許多武俠小說一樣,這個懵懵懂懂的年輕人懷著對江湖的無限憧憬,誤打誤撞沖入一眾絕世高手中,靠一款《江湖悠悠》站上TapTap熱玩榜第一,iOS免費榜第二。上線半個月,這款武俠放置手游的評分在玩家口味挑剔的TapTap依然穩定在8分左右。

有人說大頭詩人打造了一個詩意盎然的悠悠江湖,驚才絕艷;有人說它只是恰巧擊中了當代年輕人心中的某種「小情緒」,實屬偶然,大家對《江湖悠悠》的創意眾說紛紜,但很少有人知道,在游戲立項之前,《江湖悠悠》開發組幾乎沒有做過任何市場調研,更沒有刻意瞄準哪個賽道,立項完全是因為「我們感興趣」


大頭詩人告訴我,他原本以為這款任性的游戲可能會有一些人喜歡,但沒想到喜歡的人會這么多,而玩家如此熱情的原因他現在都沒搞懂,

《江湖悠悠》上線后的成績讓大頭詩人頭腦一陣發熱,他擔心自己飄了,恨不得喊人用彈弓把自己從天上打下來。他想徹底墜入俗世煙火,踏踏實實做自己的游戲。在大頭詩人看來,《江湖悠悠》本可以做得更好,「然而因為我的雜念太多,最后沒有做到,為此我特別后悔,」

01 江湖的內核是慈悲

「在宏大的世界敘事中,用愛對抗苦痛」

《江湖悠悠》源于一個很簡單的想法:游戲里有一座房子,一個人,一條狗,大頭詩人希望它像篇散文一樣簡潔,而出于「不想重復前輩們講過的故事,只想講屬于我的故事」的想法,《江湖悠悠》的內核甚至單純到「惹人發笑」:

我想給大家講一個江湖故事,講一個少年。他想吃煙熏雞,就偷了王二嬸的雞丟在李大爺的煙筒里,結果把李大爺的煙筒給堵了,然后氣的李大爺胡子都翹起來了,

就像你來到一個老式的菜市場,小販在吆喝新鮮豆腐三塊一斤,一切都那么雜亂而真實,你來到了熟悉的張大媽的攤子里,他笑道:今天下班這么早阿,蘿卜很新鮮要不來一斤,你不假思索的來一句:好嘞。然后她繼續念叨:我女兒生了一個兒子,8斤重!8斤!


少年時,大頭詩人喜歡看金庸,他理解的江湖亦如金庸先生所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后來他喜歡讀古龍,經常把作文寫成古龍式文體。

真正的轉變發生在他看到《倚天屠龍記》書中的一句話:「憐我世人,憂患實多」,老百姓千年的悲苦,透過這句話沉沉地壓在大頭詩人心間,自此他認定所有的武俠都應該有一個重要核心:「看到世間痛苦后產生的同理心、慈悲心」。

因此在《江湖悠悠》里,他想做兩個對立面:一面是江湖的苦難,一面是苦難背后的愛與希望,在他眼中,所謂的江湖,應當是在宏大的世界敘事中,用世人心底生發的愛去對抗痛楚。


02 表達的重心是真誠

「動機最重要,很多人把音樂變成了無聊的創作」

江湖的模樣大致有了,那要用什么方式把它描摹出來?

早些年大頭詩人對故事的理解和現在不太一樣,他曾認為講好一個故事,有趣、有內容最重要。但幾年前,大頭詩人讀到了《百年孤獨》里的一句話:「馬孔多在下雨」

短短六個字讓他愣住了,盯著這句話大頭詩人浮想聯翩:一個男人被癡戀多年的意中人拒絕愛意后,向童年好友拍出一則電報——朋友,我已經不想和你談理想,也無意聊戰爭、愛情,此時此刻我只想跟你說說家鄉的天氣。大頭詩人被這種無邊無際的悲涼和孤寂包裹著。


看完《三體》后的一個禮拜,大頭詩人甚至不敢仰望星空,「因為《三體》就是能對我產生這樣密集的能量」。

他相信文字應該找到一方土地,有強大的空間感,讀罷有情緒的延伸。所以他試著通過沙丘、客棧、鈴聲等意象來描寫沙漠;用女人和哭聲妝點煙雨江南;用雪、山來襯托人,《江湖悠悠》的故事好似一本袖珍武俠小說合集,更像一種寫意武俠營造出的江湖意境,「大陸有種東西叫詩歌之美,我們做了很多嘗試,也許玩家不知所云,但這正是我們想表達的,」


在《江湖悠悠》項目組內部,編劇是淘汰率最高的部門,很多人勸大頭詩人對文字不要太過嚴苛,但他還是極力守住編劇的底線:除了必要的文學閱讀量,編劇筆下的文字需要引起讀者共情,足夠真誠,能夠打動讀者……為了找準文字情緒,大頭詩人和編劇反復琢磨。

同樣的思緒在《江湖悠悠》的美術和音樂中蔓延,

大頭詩人認為畫面最重要的還是情緒。他不喜歡在美術風格上設置條條框框,常跟美術組的同學講:「我對你們的唯一要求是畫面要有空間感,有情緒,能表達真誠。


他也曾為《江湖悠悠》的音樂折騰了很久,直到最近才找到合適的編曲,并為此興奮不已,「創作動機很重要,你要有發自內心的動機——很多人把音樂變成了一種無聊的創作,而我想找到是一種能釋放自己熱情的、有情感的音樂。就像披頭士,他們的真誠直接很打動人。」

03 作品的本質是純粹

「如果創作不了有趣的內容,不如讓玩家玩其他游戲」

對于產品(噢不,或許我們該稱《江湖悠悠》為作品,你說是不是?),大頭詩人有種近乎潔癖般的純粹追求。

他自認《江湖悠悠》的種菜系統是一個「挺傻的設計」,

「我們本可以把它做得更自由,玩家想種什么就種什么好了,可是我們太考慮數值上的平衡,把它做成了遞增式的系統。但實際上種菜本身就是美的,種菜是種等待的藝術,它可以做得很美,但我沒有做到,這是我不夠純粹導致的,挺失敗的,」


更令大頭詩人無法忍受的,是他在游戲制作當中考慮過太多商業化的內容——他甚至恨恨地稱《江湖悠悠》的成長設計「挺惡心的」,言語間對充滿銅臭味的自己飽含憤懣與不滿。


那么戰斗是成長設計的一部分嗎?

大頭詩人早年也有過在一線城市游戲公司的從業經歷,學會了一些商業運營知識,當時覺得行業前輩們講得挺有道理。

但現在回過頭來看,如果可以他更愿把這些讓自己變浮躁的技巧通通忘掉,「掌握了商業化的事實,反而干擾了我的創作,使我沒有靜下心來。」在他看來,迎合大眾或是利用心理學做的游戲設計,從根本上來說都是很不純粹的一件事,而游戲作為第九藝術,就應該在不受外界干擾和誘惑的情況下,純粹地表達美,表達真誠的內容,

他直言對放置品類沒有太深入的理解,對《江湖悠悠》為什么有這么大用戶量更是摸不著頭腦,「其實做的時候我們有很多東西沒想明白」;包括用戶、運營、流量在內的很多商業因素,他坦言都不是很懂;數次談及產品的市場化時,他總說「這又觸及我的知識盲區了,」


大頭詩人的「偏執」甚至滲透到了一款手游的收入之本。

他不想考慮太多長線留存的問題,「這是一個非常無聊的東西,我幾乎不會考慮」,大頭詩人憤慨道,「如果我創作不了更有趣的內容打動用戶,那就讓他們去玩其他游戲吧,這是我的無能造成的,沒有任何借口,」他也從不質疑玩家品味,「如果他們不喜歡我的游戲,那只說明我沒有本事——與其質疑別人,不如質疑我的個人能力。」

04 生活的規則是減法

「每天都有事件發生,但我們需要那么多資訊嗎?」

在給游戲做減法的同時,大頭詩人還想給自己的生活做減法。

他想用更純粹的生活稀釋腦子里的雜念,為此幾乎卸載了所有手游,只看書,聽音樂,觀賞電影或是玩一些主機游戲,

他還想跟劉慈欣寫科幻小說一樣,貓在娘子關的一個電廠里,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寫;或者擁有和宮崎駿相似的創作環境,只創作美好的內容。有時候他還非常羨慕自己的老板,「他在武漢沒房沒車,但是他堅持每周末去釣魚。特別純粹,特別好,」


娘子關電廠 by 微博@樂活陽泉

極致的糾結與矛盾在他身上交織。大頭詩人有交流的欲望,他覺得每個人都是希望得到他人認可的。閑下來時,他忍不住去看玩家的評論:好的評價開心雀躍好久,壞的評價又悶悶不樂半天——「我希望越來越多的人來玩我的游戲,喜歡我的游戲,」大頭詩人無法忽視外界看法,「如果一個人可以完全脫離群體認可,那可以去做和尚了。」

而在關上房門,遠遁塵囂后,他又忽然醒轉那些所謂的交流、旁人的目光也許并沒那么重要:只要玩一玩《塞爾達:曠野之息》《只狼》,就能面對世界上最好的游戲;玩小島秀夫的《死亡擱淺》,看宮崎駿的《龍貓》,就可以得到最高效最觸及靈魂的對話。


更多時候,他心底會冒出把行動電話應用刪光的沖動。「抖音、知乎、微博、微信公眾號、B站……一個人要面臨好多資訊載體,人們周圍每天都有事情發生,可是我們真的需要這么多資訊嗎?」資訊要做減法,生活要做減法,他情愿把空出來的那部分時間留給生活中被人忽視已久的瑣事,大頭詩人說他最近研究起了川菜,學著做麻婆豆腐、水煮肉,「挺有意思的。」

05 創作的同伴是焦慮

「明明吸取了那么多知識,卻沒有時間消化」

大頭詩人常常自我警醒:作為一名制作人,你玩過多少游戲,又讀過多少書籍,

手頭做著武俠游戲,大頭詩人現在卻很少看武俠小說。他把更多的閱讀時間花在傳統文學上,「文字能擴張我的視野」,他看汪曾祺的《受戒》,看阿城的《棋王》,越看越心驚——他終于明白為什么有門學科叫文學,而對文學了解越深,他就越覺得自己以前寫的東西有多幼稚。

他很羨慕王小波:「王小波成長于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人大哲學系教授,從小耳濡目染邏輯學,寫起小說雜文來動輒羅素、維特根斯坦,這是一個人成長環境決定的。」大頭詩人感慨,「但我不同,我小時候沒有這樣的成長教育,只是喜歡打電動而已。」


他欽佩「馬里奧之父」宮本茂:宮本茂藝術院校出身,會畫畫,會談鋼琴,吉他也玩得很好——他的美學造詣擺在那里,本身就是個非常浪漫,非常溫暖的人,

藝術之海一眼看不到邊,有段時間大頭詩人莫名焦慮:這個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厲害的人,畢贛那么年輕就拍出了《路邊野餐》《地球最后的夜晚》,為什么我還有那么多不懂的東西,他開始像海綿一樣拼命地吸取知識,每到一座城市旅游,他都要去當地的博物館、美術館看看,盡管連他自己都承認這么做很無聊;他努力把時間擠出來欣賞電影,看黑澤明,看《七武士》,哪怕不一定能完全看懂。


一流藝術家影響二流藝術家,二流藝術家影響大眾,這話大頭詩人很認同,而他更心知肚明的是,自己也許只能算四五流藝術家,「那就要更努力一些」。他孜孜不倦地汲取能量,但困惱也隨之而來,「明明吸收了很多知識,可是沒有消化的過程。」

翻越「無知之坡」的過程中,大頭詩人開始學會與自己和解,他很清楚自己只有半瓶子水,積累也不可能一天兩天完成,「既然如此那就盡量真誠一點吧,表達一個人在一個階段感觸最深的東西,只能做到這樣了,」

06 痛苦的背面是快樂

「做面向全球的買斷制游戲,是我畢生奮斗的目標」

我知道,對很多創作者來說,原創某種意義上是種折磨,

大頭詩人說,原創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因為很多東西在不停地改來改去,而你永遠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對的,但在心底里,他深信只有經歷了痛苦、迷茫和糾結,創作者才能收獲真正的快樂。

這讓我想起俄國詩人萊蒙托夫說過的話:沒有痛苦,叫什么詩人。不過我不太確定一點,是苦痛造就了詩人,還是詩人注定與痛苦同行,

為創作猶疑的日子里,同在游戲行業創業的表弟經常三更半夜打電話給大頭詩人:表哥表哥,我有一個想法巨牛逼,現在就想跟你說,「不瘋魔不成佛」,大頭詩人覺得他表弟正應了這句話,「創作者就是這樣,有時會為因為一個想法突然興奮,」而他同樣相信,每一位樂于表達的人應該都享受著這個過程。


認識大頭詩人的人知道他喜歡寫詩,他也從不掩飾對詩歌的熱愛。他熱衷于把文字寫成詩,寫好后樂意給別人讀;作為《江湖悠悠》收集玩法的一部分,大頭詩人也沒放過他喜歡的古詩詞,甚而干脆把自己寫的詩放進了游戲里:

藝術之神,站在云端

凝視著大地

發出遙遠的嘆息

在幾聲雷鳴之后,卻風平浪靜!

但正如那個對詩一臉懵懂的小俠客一般,身邊的人對大頭詩人寫的詩大多不以為然:都這個年代了還說自己是詩人,你矯不矯情?無奈,「詩人」把諢名改成了「大頭詩人」,而無論旁人如何看待詩歌,他都想把詩繼續寫下去,「因為寫詩是自我認知的過程。」


大頭詩人傾情出演

現實中大頭詩人是個話癆,到了《江湖悠悠》里也一刻不停,他發泄似的向玩家傾訴,生恐錯過了這次表達機會,就不會再有下一次:

請你看看我吧,請你看看我吧,我那疲倦的靈魂已為你釋放炙熱的熱情,

在大頭詩人看來,人生就是種體驗,為了能在有限的時間里盡情表達,他用一個小本本將所有想做的東西記了下來。他不知道下一部作品會做什么,唯一確定的是不會再做江湖,「因為我已經做過一次。」


覺得市面上的音游律動不夠自由,大頭詩人想做一款自己的音游;他想拍一部名為《愚公移山》的電影,講一個荒誕派的故事;他想寫理想主義的幻滅,「就像《水滸傳》,幻滅是這部小說的高潮;而在自我表達的盡頭,他想為這個世界創作一款獲得國際認可的游戲(很可能是買斷制),「可能要十年,二十年,這是我畢生奮斗的目標」,

他還產生了給孩子們做一款啟蒙游戲的想法,將所有看過的書和電影以及認知到的美學,做成一個送給孩子的禮物,「這算是一種情感回饋,我想教他們愛的能力」,他連名字都想好了:《送你一顆小星星》。

而我想,大頭詩人手中的「小星星」,大概也是他要送給自己的禮物,畢竟大頭詩人已經借江湖悠悠之口說過:

只要心里有詩,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孩子。


0 条回复 A文章作者 M管理員
    暫無討論,說說你的看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