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皇帝朱元璋和嘉靖皇帝朱厚熜，是明代題材影視作品的熱門IP。
2006年的《傳奇皇帝朱元璋》和2007年的《大明王朝1566》兩部電視劇中，陳寶國分別飾演兩位帝王。同是明朝題材，拍攝時間相隔不遠，劇中服化道并無太大分別，但陳寶國一個人呈現給了觀眾兩種截然不同的帝王形象：前者是開國君主，從元末的大亂中拼殺而出，以剛猛治天下；后者則是守成君王，迷信修仙，重用貪官，放縱黨爭，大明王朝看似天下無事，實則暗藏波瀾。
陳寶國飾演的洪武皇帝朱元璋（左）和嘉靖皇帝朱厚熜（右）。來源/電視劇《傳奇皇帝朱元璋》《大明王朝1566》截圖
拍攝這兩部電視劇時，陳寶國是五十歲左右。朱元璋五十歲時，大明開國剛剛十年，江山逐漸穩固。當時，劉伯溫已經去世，因腐敗大肆株連的空印案已經案發數年，胡惟庸、藍玉等人尚受重用，但兩年后，胡惟庸案發被殺，丞相職位被徹底廢除，整個大明王朝落在朱元璋一人肩膀上。
朱厚熜五十歲左右時，正好是1566年前后，他已經當了三十多年皇帝，一如劇中，已經剛愎自用、練道修玄二十載，一面放縱貪官橫行、朝綱敗壞，一面對朝局洞若觀火，始終對局勢有著超強的掌控力，陳寶國把嘉靖帝的這份權謀大師的陰險勁頭演繹得淋漓盡致。
眾所周知，陳寶國塑造了不少經典的帝王形象，早在1995年就與劉曉慶合作出演電視劇《武則天》，飾演文氣懦弱的唐高宗李治。
陳寶國飾演的唐高宗李治。來源/電視劇《武則天》截圖
在拍攝這兩部明代題材歷史劇之前一年，他主演了胡玫執導的《漢武大帝》，飾演雄才偉略、風流千古的一代霸主漢武帝，這部劇完整展現了劉徹的一生，作為此劇的主演，陳寶國演繹了一個性格復雜的漢武帝。
陳寶國飾演的漢武帝。來源/電視劇《漢武大帝》截圖
同年，他又主演古裝歷史劇《越王勾踐》，飾演忍辱負重的勾踐。
他飾演的越王勾踐。來源/電視劇《越王勾踐》截圖
從此，他對帝王形象的塑造駕輕就熟。
朱元璋和朱厚熜，二人一剛一柔，陳寶國對他們的拿捏，自然有其一以貫之的氣韻。我們不妨看《明史》對朱元璋和朱厚熜的評價。
朱元璋的性格剛直，人生態度積極進取，對戰略有天才的把握。《明史》稱他“抱濟世安民之志，乘時應運，豪杰景從，戡亂摧強，十五載而成帝業”，可見朱元璋胸懷大志，對時局富有洞察力，能抓住元末天下大亂的機會，又富有人格魅力，招攬了一批當世的名將能臣。
《明史》稱朱元璋“天授智勇，統一方夏，緯武經文，為漢、唐、宋諸君所未及”。對陳友諒、張士誠的攻滅，最能體現朱元璋的進取性格。早年，朱元璋剛剛渡江，與臣子談及進取天下的方略，他就指出，當時盤踞南方的“群雄所為，徒為生民之患，而張士誠、陳友諒尤為巨蠹”。張士誠占據蘇州，非常富裕，而陳友諒兵強馬壯。朱元璋占據南京，與蘇州的張士誠相近，臣子多建議剪除張士誠為先，但朱元璋卻先打了遠處的陳友諒。因為陳友諒志驕，張士誠器小，志驕則好生事，器小則無遠顧。
和朱元璋相比，缺乏戰略規劃的陳友諒更像董卓，只想閉門自守的張士誠不過是劉表那樣的守土官。鄱陽湖朱元璋與陳友諒大戰之時，張士誠竟然老老實實守在蘇州城內，如果先攻張士誠，陳友諒“必空國而來，吾腹背受敵矣”。隨后的北伐，朱元璋對戰略的規劃也非常仔細，所以才能迅速光復唐末以來的國土。朱元璋的策略是，先山東、次河洛，在潼關停下，不遽取秦、隴，因為那邊的擴廓帖木兒、李思齊、張思道都是精兵強將，要出其不意，不和他們爭一城一地，直取燕都。
陳寶國飾演的朱元璋。來源/電視劇《傳奇皇帝朱元璋》截圖
明世宗朱厚熜，固然給后人一副修仙問道、不務正業的散漫形象，但他登基之初可不是這樣的。《明史》記載：“世宗御極之初，力除一切弊政，天下翕然稱治”，甚至有人稱之為嘉靖中興。其時，嘉靖帝能夠效法朱元璋、朱棣，推行新政，其本人也很是勤政，對朝中權臣、奸佞進行了打擊。政治上，他一度嚴以馭官、整頓朝綱，嚴禁宦官干預朝政；經濟上寬以治民、減輕賦役，勘查皇室莊園和勛戚莊園，把耕地還于百姓，同時還鼓勵耕織，減輕租銀，重新整頓賦役，賑濟災荒；軍事上，面臨南倭北虜，提拔將才征剿倭寇，清除外患，整頓邊防，重用戚繼光、俞大猷等名將，在其任內徹底解決了騷擾大明數朝的倭寇入侵危機。張居正回憶起嘉靖早年的勤政贊不絕口，稱“正德年間，政體紊亂。至世宗皇帝以聰明至入繼大統，將以前弊正一切改正，以復我祖宗之舊，正今日所當遵守者”。
陳寶國飾演的朱厚熜。來源/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截圖
然而，這一切到了《大明王朝1566》的年代，早已不復存在，嘉靖開始煉丹修道不上朝了。
《大明王朝1566》中，嘉靖強調，“朕御極四十有五年矣。敬天修身，臥不過一榻、食不過五味、服不愈八套。紫禁城廣廈千間避而不居”，看上去很清心寡欲。但祖宗留下的現成的紫禁城他不住，得另外給他加蓋新的宮室。他本人吃的少，但宮廷的吃穿用度一點也少不了。嘉靖有只寵愛的獅子貓，死后，嘉靖為它“制金棺，葬之萬壽山之麓”，還讓朝臣給這只貓寫悼文，“薦度超升”。朝臣寫八股出身的，哪寫過這個，“以題窘不能發揮”，只有禮侍學士袁煒文中有“化獅成龍“等語，嘉靖非常滿意。半年之內，這個袁煒就火箭晉升，一品入內閣。海瑞就對嘉靖說過，貪污腐敗、民不聊生的弊政，“自陛下登極初年亦有這，而未甚也”，與后期僅僅是程度上的分別。
嘉靖煉丹。來源/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截圖
值得注意的是，兩部電視劇雖然關注帝王和朝堂，但對朱元璋、朱厚熜的評價都不算太正面。《傳奇皇帝朱元璋》著重描寫了朱元璋的冷酷、嗜殺、喜怒無常，而《大明王朝1566》中的朱厚熜簡直是大明政治黑洞的核心，一切亂象的根源，復雜的人物形象無疑為演員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歷史上的確如此，元末對中原地區的統治廢弛寬縱，反復無度，朱元璋的藥方是“治尚嚴峻”，往往矯枉過正。面對官僚集團的陽奉陰違，朱元璋一個也不慣著，該抓就抓，抓了就重刑伺候。《傳奇皇帝朱元璋》劇終時，悉心培養的太子朱標先他一步去世，立下赫赫戰功的藍玉被五馬分尸于午門。當年歇腳的皇覺寺，有高僧贈朱元璋禪語“莫逐燕，逐燕必高飛，高飛上帝畿”，朱元璋為此再訪皇覺寺，憶起舊情舊景惆悵萬千，整部劇以孤獨終老的結尾收束。
朱元璋再訪皇覺寺。來源/電視劇《傳奇皇帝朱元璋》截圖
朱元璋主政期間，大批不法貪官被處死，包括開國將領朱亮祖，女婿駙馬都尉歐陽倫，其中甚至因為郭桓案、空印案殺死數萬名官員。由于朱元璋的吏治嚴厲，在明初相當長一段時間，官員腐敗的情況得到有效遏制。《明史·循吏傳》記載，峻刑“一時守令畏法，潔己愛民，以當上指，吏治煥然丕變矣。下逮仁、宣，撫循休息，民人安樂，吏治澄清者百余年。”終洪武之世，朱元璋都“以重典為整頓之術”，實施“猛烈之治”。因此，影視鏡頭上的朱元璋，稱帝后往往無時不在焦慮，日常表情都是眉頭緊鎖，很少見到笑容，心事重重。
朱厚熜總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但也是那副充滿帝王心術的深沉臉。嘉靖帝對貪官污吏完全是另一個態度。海瑞著名的《治安疏》里，他痛心疾首地稟告嘉靖：
“天下吏貪將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時，盜賊滋熾……今賦役增常，萬方則效。陛下破產禮佛日甚，室如懸罄，十余年來極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億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
好一個嘉靖，家家皆凈，人人都被他剝削干凈了。
海瑞。來源/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截圖
在嘉靖一朝，官吏的腐化急劇加速，官員的道德水平開始滑坡。海瑞說，“建興宮室，工部極力經營；取香覓寶，戶部差求四出。陛下誤舉，諸臣誤順，無一人為陛下正言焉”。
我們以為，嘉靖多年不上朝，被朝臣蒙蔽才導致弊政，海瑞也以為“諸臣誤順”，但其實，嘉靖就是故意的，他不是蠢，就是壞。借用《大明王朝1566》的臺詞，就叫做“云在青天水在瓶”，到頭來我們發現，人人痛恨的嚴黨就是他親手扶植起來為他搜刮錢財的，看似清高的清流一派是他用來防止嚴黨獨大的，為了制約這兩家文臣，又有司禮監和特務機構來監視，整個大明王朝的亂象，實際上是他嘉靖帝一人縱容、鼓勵的結果，就讓各方斗個死去活來，他來維系這其中的平衡。他們斗得越兇，皇權就越穩固，后來攪得大明王朝雞犬不寧的黨爭，自嘉靖時代開始了，而這個混沌黑暗的政治生態正是由他親手培育起來的。
“云在青天水在瓶”。來源/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截圖
朱元璋則根本不屑于用這種的手法維持皇權，他一個人全包攬了，連丞相都不用，全靠他一人“宵旰圖治，以安生民”。
朱元璋自己出身卑微，但他“禮致耆儒，考禮定樂，昭揭經義，尊崇正學”，崇尚的儒家正統觀念。1375年（洪武八年），朱元璋詔令天下立社學，府、州、縣每五十家要設社學一所，用于招收兒童入學，學習《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學習經、史、歷、算等知識，同時必須兼讀《御制大誥》、明朝律令，另外還要講習社會之禮。在社會風俗上，朱元璋也以儒家倫常為正統，改革禮俗，重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等級秩序。《傳奇皇帝朱元璋》中，有百姓以馬皇后大腳為燈謎，朱元璋聽到后氣得要殺全街百姓。而《大明王朝1566》中，嘉靖皇帝的日常裝扮是仙風道骨的道袍，海瑞又說“陛下破產禮佛日甚”，《明史》說他“崇尚道教，享祀佛經”。
總之，嘉靖的興趣在于追求長生的形而上學，對國家正統不關心，在宗教中追求個人精神寄托。這與家庭的影響不無關系，嘉靖帝對儒家禮教實在是煩透了。上位之初，出現了“大禮議”，“輿論沸騰”。嘉靖以地方藩王入主皇位，他與前朝明武宗本是堂兄弟，但楊廷和非要把這個堂兄弟關系變成親兄弟關系，于是，一場長達數年的大禮議便開始了，前后折騰了三年。楊廷和動輒一套程朱理學的大道理，特別愛引宋儒程顥的《濮議》，必然招致嘉靖帝的反感，最終在多年以后擁抱了追求登仙、長生的道教，對國家也無為而治，結果迎來的不是治世，而是衰世。最終，嘉靖的朝局，變得“紛紜多故，將疲于邊，賊訌于內”，“百余年富庶治平之業，因以漸替”，一朝花掉了大明王朝積攢上百年的家業。
來源/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截圖
“武定禍亂，文致太平，太祖實身兼之。”
這是《明史》對朱元璋的高度評價。
“雖剪剔權奸，威柄在御，要亦中材之主也矣。”
《明史》對嘉靖的評價明顯低于朱元璋。
朱元璋除掉了一切動搖皇權的勢力，最終乾綱獨斷，但天下的責任全部負擔在他一人肩上，他的內心不可能不焦慮。
來源/電視劇《傳奇皇帝朱元璋》截圖
嘉靖則對一切毫無責任心，躲在幕后，專心扮演著仲裁者角色，任由天下吏治敗壞，他永遠穩坐釣魚臺。
來源/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截圖
在《大明王朝1566》的最后一集，臨終前的嘉靖帝傾訴了自己的治國之道：黃河水濁，長江水清，但長江之水灌溉數省兩岸之田地，黃河水也灌溉兩岸數省之田地，不能只因水清而偏用，也不能只因水濁而偏廢，自古皆然。反之，黃河一旦泛濫，便需治理，這就是自己為什么罷黜嚴嵩、殺嚴世蕃等人的道理。
實際上，恰恰是朱元璋等列祖列宗宵衣旰食，為他留下了最為穩固的皇權系統，在祖先的庇蔭下，他安安穩穩地煉丹修道，斂財玩樂，終于將百年盈余敗盡，老百姓也被他折騰得家家皆凈。
參考文獻
《明史》《萬歷野獲編》
END